钟叔河，选文，评点的功夫，胜过当世甚高，品鉴文章的角度，别具只眼，什么叫『江湖』，什么是『庙堂』，什么算 “千古留名”，谁才当得上 “三代文宗”…… 怎么会需要阳春白雪的雄文奇文，不都在「世故人情」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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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讲，老钟把古人的人情文体，选了个遍，所谓『人情文体』，除了盖房子的 “上梁文”，褒评碑主的颂德文字，凡是能够体现人情的文字，悉数入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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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部分，与《古文观止》类似，选取古籍里的优秀篇目，稍作解义，无非篇目更短，突出一文一评一情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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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部分，尺牍、书信、随笔、手札、短笺，比这前半部分，更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世态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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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篇选文，都按照：现代汉语译文【念楼读】，钟叔河的评点和原文写作的一些背景【念楼曰】，最后是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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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并不强调文章的载道功能，一切落脚点都回到人情，有伤心妻子突然故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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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同艰共苦，而目中忽无此人… 不数日间，遽然化去… 此种伤心，千古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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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从战乱中侥幸活命，获得短暂的时间，庆幸还能欣赏月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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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月色映空庭如积水，令人至不敢蹈… 怅然久之」
不久前，还为了兵荒马乱，东躲西藏，就这么片刻工夫，难得好月色，都不忍心往院子里走，怕惊扰静水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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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临终前忏悔的，这个就是王献之了，没想到大书法家，临了之时，竟然向离婚的妻子，儿时的表姐，倾诉衷肠，深表无奈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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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奉对积年」，也可以「尽日之欢」呀，本来我想与你「白头偕老」的，就像小时候朝夕相处那样，「岂谓乖别至此」，怎么也没想到我给过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心里头是真的难受，「诸怀怅塞实深」，只怕，我们再也没可能见上一面了，「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怕是永远都没法弥补了，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还是早点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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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王羲之幼子，王献之书法造诣最高，颇为王羲之喜爱，如此精于书法的大师，人称『小圣』，竟然过不好自己的日子，跟妻子离婚。有意思的是，临终之前，遵照道教徒的规矩，家人需要为他上章忏悔，王献之只说了一句：
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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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才情如此，也抵不过一纸皇命，纵然感情至深，也抗不过权力。所以才说，没办法，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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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发现，就这么一篇小文，就把人在特定处境里，左支右绌，左右不得，淋漓展现，而且，当事人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开脱，没讲 “不怪我”“不是我的错”，而是敞开了情绪，任其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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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老钟希望给我们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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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献之这篇是『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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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篇『生离』，讲的是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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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慨叹，贬谪万里，到天涯海角都没事，现在『归宿田里』，却一病不起，恐怕这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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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不会结束，接下来绝不会哀叹，而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达观 ——『然死生亦细故尔』——，生死，算得了什么，不过天地间一件小事，没啥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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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永远有这样的『天地』『宇宙』，比自己大得多的视角。竟然跟写信对象讲，要普度众生，以此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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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不能说不留恋生活，他一辈子都热爱生活，很会生活很会过日子，然而，面临生死难逃，也能不坠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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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了两个印象最深的：生离的苏东坡，死别的王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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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里都是这样的文字，这样世故人情，也至情至性的文字，亲人朋友，面前的昔日对头，他乡的半生故交，字字句句，都落在人生宏大叙事之外的角落里，从这样的角落里，寻得一丝温暖，片刻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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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从这本书里学到什么了不得的知识学问，而是不期然发现了在高谈弘论国家大事的雄文外，还有这么一类细小的文字，一片尺牍，几句问候短笺，人情至性，通透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