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与事实，荒诞与真实，深邃与平实，矛盾与归实，看似对立的种种，在史铁生笔下，在一个又一个短篇里，似乎达到了奇特的统一。每每读到史铁生的文字，总觉共鸣与真切，无论身处哪个时代，那些往事与随想，像是真真正正发生在自己身边，动人心弦……・《奶奶的星星》“奶奶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我想起小时候给奶奶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我看见奶奶在擦眼泪。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奶奶这一角色，一个地主出身而生性纯良，蒙受批斗却毫无怨言，历尽磨难仍心怀末光的中国典型女性形象。是悲剧吗？还是独属个人的幸福？批斗时期的苦难，文中似乎并未露骨地刻画，但仅从在 “我” 曲折又往复的心路历程，大抵便可窥见那些冷眼与偏见。历史已成必然，不禁思忖，时代深处，又有多少 “奶奶” 一样的 “地主”，蒙受了这般苦难与困厄，切身体会着那般若即若离的偏见与边缘化？读至文中那样的祖孙情，不禁想起十余年前那些在姥姥姥爷家长大的日子。作为一个姥姥带大的孩子，纵是仅存于心底，那份血浓于水的厚重，我体会得不会浅薄。那些睡在姥姥身边的夜晚；那些每每和妈妈从姥姥家回来，都会无奈地带回大包小包填满冰箱的记忆；那些从姥姥膝头高矮长到渐渐高出姥姥的一年又一年；那些儿时随姥姥前去道场，躲在家里佛堂那间小屋里看经书的日子；甚至，时代和观念不同时那份无奈与阻隔…… 一帧帧记忆的相片，零零散散，拼拼凑凑又缝缝补补，是一部留声机，絮絮地诉说着我十几年的童年与青春；亦是一根无形的扁担，压弯她原本挺拔的腰，拖慢她曾经轻盈的脚步…… 后来，耳边悄悄增多的唠叨，间或出现的糊涂，学业的日益繁重，即将步入大学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更少的陪伴…… 一切的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无人愿意接受，甚至讳莫如深的事实 —— 时间在流逝，盼不来驻足…… 回忆与感性思考最是强有力的催化剂，指尖跃动，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屏幕，眼角不觉温热 —— 是涌上了过量饮入的水，还是昏黄的灯光激起了困意的呵欠？“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我认定那是奶奶的星星。据说有一种蚂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很艰难。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死国幻记》“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上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弱和孤独一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史铁生对 “死” 的理解，大抵是圆满，无欲的，甚至连灵魂，也没有了 21 克的重量。“死” 是肉体之重得到了解脱的，是精神上轻松与永生的，同时，一并带来的，是无边的寂寞，这便是《死国幻记》中对 “死国” 的造访与破译。而 “生” 则恰是相反，生气勃勃的同时，每一个生命，必须承受肉体的沉重和苦难。《死国幻记》，也许，我是说也许，是不是史铁生自己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感受呢？我重又回想起自己对生与死的思索与羁绊。初二到高二的那四年，我间歇性地情绪低迷，能量极低，如溺于深海，坠于深渊。在学习与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自我怀疑，永远望不见期望的尽头。三番五次的自我伤害，用染了血的圆规和刀锋一次又一次刺痛她们的关怀和心疼。后来，是我的语文老师，我遇到最好的老师，以她最温柔，却也最有力的下下策，以她无可奈何的四个月的 “反思沉淀期”，终竟在我高二那年，终止了我长达四年的自残，甚至 “试探性自杀”。感恩，我想，无需语言表述。在她面前，在生死面前，我的语言，苍白无力。大概，最好的感激与牵挂，便是如今仍然保持的联系，与相隔物理距离越来越远的情况下，哪怕无需想起亦不会忘记的维系。是啊，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感谢曾经那样脆弱的自己，感谢一切苦难，让我与她，与她们，相遇，相识与相知。人与人之间唯一的维系，只能是，对生命的尊重。・苦难与残缺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 史铁生《命若琴弦》中，史铁生写道，“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他便是这般顽强地弹好了自己的这一张被 “拉紧” 的人生。或许正是自己的残疾，让他能毫无遮掩地写下一本又一本描写残缺的人内心纠葛的文字。可何为残缺？我们每个人都有残缺，没有残缺，亦是一种残缺。也许，他书写自己的残缺，正是在向我们呐喊，填补残缺的可能性，与拥抱苦厄的英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