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网,你像蜘蛛一样盘踞在网中央,通往过去和未来的路有许多条,所以本质上没有绝对的真相,或者说真相原本就不止一个。” 理解 “平行时空”,或许有助于读者诸君啃下《喧哗与骚动》,翻越这座美国文学的高峰。打开书页,目录上日程表似的 “1928 年 4 月 7 日、1910 年 6 月 2 日、1928 年 4 月 6 日、1928 年 4 月 8 日”,简直让初读者傻了眼。
可以将这四个 “日程” 看作四个平行时空,它们同时发生,既交集,又独立;既彼此支撑,又相互矛盾。这四个时空,是四个人眼中的世界,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康普森家族的故事。
前三个故事的主讲分别是班吉明、昆廷、杰森,都以第一人称 “我”,用意识流形态进行着内心的独白。第四个故事,以康普森家老黑奴迪尔西为中心,对主子们的故事 “打补丁”。所以,如果顺序阅读会相当迷糊!“译后记” 中译者建议先附录,再三、四章,最后品读一、二章。
《喧哗与骚动》书名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没有任何意义。”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杰弗逊镇的康普森家,没有宏大的叙事,场景非常小,小到可以被塞进康普森家的面粉桶里。这家祖上殷实而荣耀,有大片的土地,成群的黑奴,出产过将军和州长,但到了杰森三世这一代,康普森家族的衰落与崩塌连上帝也无法阻止了。
幼子班吉明,智障,三十多岁仅有三岁的智商。连康普森太太都说:“恐怕这是上帝在惩罚我。” 他是这个家的边缘人物。然而,先天的愚钝减轻了他对痛苦和不幸的感知。在他因 “调戏” 小女孩被阉割、母亲过世后被哥哥杰森扔包袱送进精神病院之前,日子过得还不赖。他依赖着姐姐凯蒂,爱着家里的牧场。“凯蒂闻起来像树叶。”“我们弯着腰,走过花园,花儿沙沙地在我们身上刮着。” 他的叙事充满孩童般的天真。
长子昆廷,肩负着延续康普森家族荣耀的重任,家里卖了最后一片牧场供他上哈佛(还有一部分钱用于给凯蒂操办体面的婚礼)。他迷恋妹妹凯蒂,有乱伦情节。他害怕时间,希望时间停下脚步,甚至回到南方的旧日里。“橱窗有十二三只表,十二三种不同的时刻,每只都带着同样的坚决和互相矛盾的确信,就和我这只连指针都没有的表一样...... 父亲说,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小小的齿轮在转动,让时间滴滴答答流逝,那么时间就是死的,只有在钟表停转的时候,时间才会活过来...... 心中装满旧日的苦水,如同新月装满雨水一样。” 妹妹的贞洁、家族的荣耀和祖传的手表是他的救命稻草,也是收割他的死神的镰刀。妹妹失贞、嫁人,家族败落,而时间永远向前流动,他自杀了。他的叙事阴郁而决绝。
在次子杰森眼里,这个家就像一个疯人院。评论界对这个角色评价颇为严苛:才干平庸、自私、冷漠。但个人认为,他的种种小怨毒、小腹黑情有可原。他的世界崩塌也许是从父母卖掉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最后一片牧场)豪押昆廷上哈佛,给他眼里的 “贱胚子”、未婚先孕的凯蒂操办体面婚礼开始的。他跟智障弟弟一起,被抛弃,被边缘化。他恨这兄妹俩。短命鬼昆廷阻挡了他深造的路,“一朝犯贱终身贱” 的凯蒂害他丢了体面的工作。他恨这个家。这个家不爱他,但他不得不扛起重担:年迈的母亲、智障的弟弟、私生女侄女(凯蒂的女儿),还有一串儿吃白食还要看演出的黑鬼。为此,他牺牲了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生活。当然,他确实冷漠。母亲一过世,他就把弟弟扔进了精神病院,把老宅卖了。他对待侄女粗暴无情,还私扣凯蒂寄回来的生活费。他的叙事讽刺、挖苦又抱怨。
老黑奴迪尔西,没把自己当外人,她松饼手艺精湛,在康普森家劳苦功高。她关爱弱势的班吉明,一生都牵挂着凯蒂,悉心照料着小昆廷。最后一章是以迪尔西为中心展开的,以小昆廷的逃离讲述了康普森家族的崩塌。
小昆廷,凯蒂的私生女,这个名字饱含着凯蒂对哥哥的怀念。怀着
A 的孩子嫁给了
B,一个失贞又失德女人的结局只可能是被抛弃。凯蒂离婚后把孩子送回老家,自己彻底放飞了。“可是她把叛逆的脾性都继承下来了。她把舅舅昆廷的性格也继承了...... 有时候我都觉得她是为这两兄妹送给我的报应。” 杰森舅舅抱怨道。小昆廷是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父母缺席,亲情缺失,最贴心的是黑奴迪尔西。同她母亲一样,她喜欢瞎混,用廉价化妆品装扮一番后逃学,也许用这种方式才能建立起跟母亲的联系。1928 年 4 月 8 日(复活节),她偷走了杰森舅舅的所有积蓄(将近 7000 块,其中 4000 块是她自己的生活费),跟一个流动演出团系着红领带的戏子逃离了。杰森报警,只报了 3000 块的损失,应为那 4000 块既不合法也不体面。他试图追回小昆廷,无果。
这比款子是康普森家最后的积蓄。钱丢了,人丢了,康普森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丢的东西还没丢尽了。在复活节发生不幸,是属世和属灵双重意义上的判决。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南方的衰落无可挽回。正如《圣经・传道书》言:“生有时,殁有时...... 哀恸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