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算是 “社会派”，本书被称作 “推理小说” 也很勉强，推理的情节太少。如果被称作 “犯罪小说” 会贴切很多。但其实，本书在出版当年的日本推理四大榜单中，四入其三，取得了一个第二名、两个第四名的成绩。没入选的那一个，当然是「本格推理小说 Best10」的榜单了。虽然曾凭借《最恶》《邪魔》等代表作数次入选日本推理四大榜单 —— 其中《邪魔》还曾获 “大薮春彦奖”，奥田英朗并不是 “纯粹” 意义上的推理小说作家。他的其他通俗类作品，影响力似乎更大一些。例如曾凭借《空中秋千》获 “直木奖” 的 “精神科医生伊良部一郎系列”（简体中文版译作《精神科的故事》系列），曾凭借《家日和》获 “柴田炼三郎奖” 的 “平成家庭小说系列” 等。并且因为奥田英朗的作品，往往贴近日本社会的现实，细节翔实、思考深入，兼具故事性和悬疑性，因此多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本书《罪辙》的故事背景，是日本 1964 年东京奥运会的前一年。很多日本作家，都喜欢把目光聚焦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例如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等。那是日本 “战后婴儿潮” 初长成的年代，也是日本经济在战后迎来高速发展的年代。经济的发展、时代的剧变，就容易暴露出社会的问题。奥田英朗本人也不是第一次描写那一时代的故事。例如他曾获 “吉川英治文学奖” 的《奥林匹克的赎金》，就以 1964 年东京奥运会为背景，并且故事中的警察落合昌夫，也是本书《罪辙》中的警察。和奥田英朗的很多作品一样，书中采用了熟悉的多视角叙事，描写的对象则是围绕着生活在日本社会的底层民众、边缘人物，以及从中反映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的体制问题、社会问题。视角一也是故事的中心宇野宽治，原生家庭及其不幸。母亲和祖母从事风俗业，父亲是曾去岛上打工的渔痞子。后来遭受继父虐待，患有轻度记忆障碍症。从小就受尽人情冷暖，被欺负、被利用。道德意识薄弱，没有人生目标，成为入室盗窃的惯犯。被工友陷害，后只身前往东京。视角二则是同样出身底层，归化日本国籍的朝鲜女孩儿町井美纪子。父亲曾是黑帮头目，死在了警察局，弟弟也为成为黑帮而 “努力”。高中毕业后因为出身问题未能顺利就业，在东京帮母亲经营廉价小旅馆兼饭堂。利用业余时间努力准备税务师考试，一心想要改变自身命运、实现阶层跨越。因为弟弟结识了宇野宽治，因此和故事产生交集。视角三则是上文提到的，曾是《奥林匹克的赎金》中的警察落合昌夫，隶属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科。在警方的调查中，第一次意识到宇野宽治可能是 “关键人物”。故事围绕着宇野宽治展开，到达东京后，先后 “卷入” 了「钟表商被杀案」、「小吉夫绑架案」和「舞娘被杀案」。他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被卷入案件？后续的故事将如何发展？这成了本书最初的悬疑点。但随着阅读的逐步深入，行文从前期的按部就班，到后期的紧锣密鼓。读者心中最大的疑问、书中最大的悬疑点，变成了主人公宇野宽治 “本身”—— 他的行为模式是怎样的？何种经历、何种创伤造就了这种行为模式？作者的叙事能力惊人，三线并行、有条不紊，内容真实而详尽。当然，就像前文所说，书中推理之处不多，笔者注意到的只有四五处，近乎没有、极其写实。很多关键的线索、情节，都是通过叙述 “直接” 给出的。作者虽然对此不甚在意，但作为推理小说读者颇为惋惜。“社会派” 因其写实的特征，警察往往是风尘仆仆的角色，为了调查取证往往风餐露宿。尤其是那个没有摄像头覆盖的年代，为违法犯罪行为提供了便利，为警察带来了麻烦。值得一提的是，全书最后有一处伏笔，着实惊叹，在开篇就已经埋好了。令人感觉矛盾的是，故事一直在描写底层的小偷、舞娘、黑帮等群体，但背景却一直都是奥运会前夕的东京 —— 经济高速发展、到处大兴土木、一片欣欣向荣。不仅是小区、地铁、新干线等基建项目，就连警察等政府部门，也都在围绕着一年后的东京奥运会运转。书中提到的，“东京到处在大兴土木”、“东京到处在施工”、“眼下果然正处于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 等描写，不一而足。这一切的背面，则是贫富差距日益拉大、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书中写道，“东京现在是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公害严重的大城市之一。” 在对三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也反映了日本当时以警察系统为代表的政府部门的诸多问题。系统内部存在勾心斗角，例如警视厅和地方警署之间的管辖权划分问题；同警队内部相互掣肘，例如不同科室之间相互较劲、同科室不同警察之间知情不报等。书中写道，“除了自己的部门，其他任何部门的指令都被当成耳旁风。” 同时，作者笔端直指那一时代日本警察体制的落后。警察会和黑帮进行利益交换，例如，通过黑帮的势力和眼线获取情报，代价是为其免去部分麻烦。还有警察会直接和黑帮索要贿赂。作者写道，“（警察）简直跟黑帮毫无两样。在这个即将迎接奥运会、号称要实现官民一体地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时代，日本警察似乎仍停留在黑市时代。” 对待被拘留的人，警察则习惯使用暴力逼供。这恐怕在今天，都会成为一个问题。时至今日，媒体和舆论对警察的监督，同故事发生的时代相比大大增强。却仍然会发生《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 一部名字看上去像 “推理小说” 的 “纪实文学”，说明日本司法体系和官僚体制仍然存在诸多问题。作者虽没有明确提到，而读者却能感受到的是，即使随着电视的普及，公众的关注点也仍然没有聚焦在社会底层。对于宇野宽治就不用说了，即使对于町井美纪子所生活的东京脚下的 “山谷”，从警察到消防局等政府部门，也都不把山谷的居民当回儿事儿。这种忽视和漠视，是时代发展阴影下的冰冷。「小吉夫绑架案」中 “小吉夫” 的父母，在曝光后接到很多心怀恶意的骚扰电话，有的伪装成劫匪借机勒索敲诈，有的残忍地称孩子已经被杀害，还有的妄加指责受害者经营生意不诚信等。这和现如今，很多受害者家属反而遭受不明真相者网络暴力，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变化的是时代，不变的是人性。对于宇野宽治无可避免的悲剧结尾，绝望而又压抑。书中提到，“宽治在成长过程中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 不仅如此，还有继父令人发指的暴行。宇野宽治异常行为模式的背后，是原生家庭的不幸；原生家庭的背后，是时代发展的阴影。罪之辙，亦是社会之辙、时代之辙。“社会派” 太沉重，看几本 “本格” 调节一下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