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赛亚・伯林做过一个有名的比喻：“狐狸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刺猬知道一件大事”，说有的思想家兴趣广泛、研究很多问题，属于狐狸型，还有人专注研究一个大问题，提出一个思想体系，就是刺猬型。伯林自认为是狐狸，是因为他研究兴趣广泛，涉猎哲学、政治思想史、艺术等多个方面，而且他并非一个书斋中的学者，他 “喜欢世俗性，喜欢对权势世界的内部运转方式有某种把握，喜欢听闲话，喜欢试着去了解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卑劣动机在让这个世界运转下去”。他不喜欢写书，更喜欢在对话中迸发出灵感，他的大多数书籍都是他的演讲稿 —— 尤其是在 BBC 所作的电视演讲稿，《浪漫主义的根源》就是他脱稿几个小时，全凭口述的作品。《浪漫主义的根源》与其说是一部框架清晰、名词众多、枯燥烧脑的哲学作品，不如说是一段思想史、一本激情澎湃的散文诗。伯林自认是狐狸，但他也有刺猬的一面，在这本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 他专注于多元价值、自由等主题，常常反思理性的局限、反思历史上一些书斋型学者思想的后果。牛顿用极其简单而美丽的公式开辟了科学研究的新纪元，这是人类理性活动的最典型体现。科学依靠的是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在根本上抵制一切神秘和超验的事物。科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以至于机械唯物主义思想开始盛行。在这样的背景下，法国的一群知识分子发起了启蒙运动。启蒙哲学家们认为人们可以按照抽象的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念来生活，就像物理学公式那样。伯林认为这是夸大了人类的理性，浪漫主义就是对启蒙的反叛、对唯一标准答案的反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里有几段话写得十分精彩 ——“诸位，当事情发展到运用对数表和算术，当人们只知道二二得四的时候，这时候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使没有我的意志参与，二二也是得四。所谓自己的意志难道就是这样吗！”“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他是谁，都喜欢做他愿意做的事，而根本不喜欢像理性与利益命令他做的那样去做事；他愿意做的事也可能违背他的个人利益，而有时候还肯定违背。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有时被刺激得甚至近乎疯狂的他自己的幻想 —— 这就是那个被忽略了的最有利的利益，也就是那个无法归入任何一类，一切体系和理论经常因它而灰飞烟灭去见鬼去的最有利的利益。所以这些贤哲们有什么根据说，每个人需要树立某种正常的，某种品德高尚的愿望呢？他们凭什么认定每个人必须树立某种合乎理性的、对自己有利的愿望呢？” 伯林也在书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在艺术或生活中，任何声称完美和真实的单一回答在原则上都不是完美和真实的 —— 这一切都是浪漫主义给我们的馈赠。”“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是理性的自我理解的一定程度的增强。” 然而，伯林也强调浪漫主义结出了一只恶果 —— 法西斯主义，这在他另一本书《自由及其背叛》中有更详细的论述，卢梭、黑格尔等思想家在宣称人类自由的同时，认为大多数人民的知识、理性是不够的，是需要教育、引导、约束的，如果强迫他们去做某些 “正确” 的事情，假如他的认识提高了，他就会对我心存感激。他们始于自由，终于背叛，试图用一种价值观消灭另一种价值观，成了自由的敌人。为此，伯林在本书中提到 ——“浪漫主义还留给我们这样一个观念，对人类事务做出一个统一性回答很可能是毁灭性的，假如你真的相信有一种包治人类一切疾病的灵丹妙药，且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你都要使用它，那么，在它的名义之下你很可能成为一个暴力专制的独裁者。” 伯林认为，价值本质上是多元的，且不可化约为任何单一和最高的价值，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念来生活是危险的，因为这意味着关闭人类所有的选择，只留下一条出路。浪漫主义运动逐渐成为历史，但浪漫主义运动中产生的作品、铸造的英雄、倡导的思想已经深入每一个现代人的骨髓。现代人因为理性而进步，因为认识到理性的局限而成熟，因为不同而多姿多彩。

伯林从法国的十八世纪，那个优雅的时代讲起，一直讲到 “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是理性的自我理解的一定程度的增强。” 书中最常见的是大篇幅的比喻、排比、举例、例证。很多精彩的排比和比喻真的是令人百读不厌。这本书涉及到大量文学、歌剧、戏剧、绘画等领域的艺术作品的分析、讲解、举例、对比…… 是非常值得一读再读再再读的作品。伯林在我心中也成了当之无愧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排比王”。

尽管是编辑之后的演讲稿，仍能清晰看出伯林的思想火花在其中跃动、闪耀。对浪漫和浪漫主义的分析鞭辟入里，直击人心，能在如此庞杂的话题中理出线索，绝对是一流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