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历史是一种趣味。就像美食一样，能够接受越丰富的食材，便能获得越丰富的口味，这种比喻也是我从段成式《酉阳杂俎》和温庭筠《乾馔子》中得到的启发，这便是读历史的趣味所在。
 
一直在读《酉阳杂俎》，一直在段成式的笔记中浏览唐代的种种光怪陆离。对于中国史官一直有将逸史、杂传、笔记编入正式史籍的作法我是能理解的，毕竟再光怪陆离、超现实的内容也是世人真实的观念，精神生活虽然无形却也是社会现实，记入史籍无可厚非。不过，后世在搞文学创作、写申论、搞科学研究的时候常常直接采用那些未经过验证的笔记内容，我对于这一行为就比较费解了。
 
比如，“冥界” 在唐五代笔记中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内容，由佛教普及而流行的冥界观念体系从南北朝后期就开始为士人搞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 idea。诸如《金刚般若经灵验记》、《冥报记》、《冥报拾遗》、《地狱苦记》、《金刚般若经集验记》、《报应传》等等，冥界观念体系在唐代达到了鼎盛繁荣期。现代人之所以还能读到一千多年的这些超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它们被宋代史书尽可能搜罗其中（如《太平广记》《册府元龟》等），一方面是它们在宋人笔记中也被频繁引用。一个观念被引用得越多越频繁，当然也就越证明它被社会接受的程度了。
 
所以，我读宋人笔记时，就格外关注他们对唐代社会生活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到那个创造了唐传奇、唐歌舞和唐戏的大唐有哪些文化遗产被继承了下来。一直到读懂了段成式的杂俎体后，我才知道这种读历史的趣味实则是因为自己乃重度吃货，虽然喜欢某个口味会一吃到底，又偏偏总爱自己动手下厨，才会在这个时候爱上了读唐宋笔记。
 
笔记记的都是一道道小东西，民以食为天，这本书就是从吃开始整理宋人笔记。
 
书中对唐五代人吃的记录，着实让我眼前一亮，我得说自己绝对是咽着口水读下来的。我不知道陈晓卿导演有没有读过这本书，如果他用这本书做一部《舌尖上的中国之隋唐五代版》，我确定川普和拜登估计都得心甘情愿地在一个桌上吃饭。就拿肉食来说，这本书中提到 “一些比较富有的家庭日常饮食中肉食，但数量有限，并不是可以敞开肚子大吃的”，不光是富有家庭日常有肉，普通百姓视经济情况也竭尽所能日常吃肉。不光是俗人需要吃肉，还有少数僧人也吃肉。
 
这个记载就很有意思了，这充分说明一点，世代务农的中国人从来都不是吃素的，不光没有吃素的传统，吃肉绝对是普罗大众生活之追求，充分证实了中华文明早就认清了 “进化到食物链顶端可不能吃素” 这一朴素真理。素食主义，自古在中国就没有市场！
 
由于日常生活要吃肉、而经济又不支持天天吃到肉，于是肉食的种类和来源就很重要了。捕猎，还是当时必不可少的肉食来源之一，我甚至不负责任地猜测，帝王们开辟皇家宫苑禁区的一个直接原因，估计就是为了保证肉食供应。虽然这是玩笑，不过必须得承认唐宋人在吃肉这件事上绝对有充分的生活经验支撑，尤其是烹饪方法、不同肉食和鱼类食用之特点。
 
看看笔记中的唐宋人生活，再看看外卖续命的现代人，心中的惋惜实在无法抑制。身为一个重度吃货，下厨做菜是必备技能，我觉得不管使用什么烹饪方法，自己动手做才是品尝美食的第一要义，在这一点上我与唐宋人取得了共识。至少，读过本书后，我小本记下了笔记中提及的一些食谱，我会尽量自己动手尝试一番。
 
说到外卖，唐宋笔记人能够证实隋唐时期不仅坚决抵制外卖，所有人都更追求在酒肆、酒家、酒楼的宴饮聚餐生活。本来么，隋唐时期公开社交场合只有酒肆系统和妓院系统，两者都提供餐饮服务和表演服务，只不过后者在服务项目和深度上有所不同、仅限极少数特权阶级出入。因此，但凡有条件，人人都很享受在一起饮酒作乐的机会，怎可能会把食物打包独自享用呢？
 
当然，这肯定不是一本种草隋唐五代美食的小红书，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从交通出行到消费，从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到入葬这样的人生大事，从家庭文化的培养到科举取仕，乃至各种节日活动，作者在这本书中尽可能搜罗到了各种笔记中的相关记录 —— 如果把笔记记录看作数据，本书就是完成了数据结构化，使这些零散大数据分门别类到具体场景中。
 
有了这本书打底，再读唐传奇时，每一个故事读起来自然更加生动具体了，所获得的阅读体验就好比把相机像素从 300 万升到 1 亿带来的震撼一样。
 
不过，本书的短处和它的长处一样突出。所有笔记条目没有时间先后关系，就像数据没有时间戳一样没法把生活看得更细致，很容易把中晚唐的流行当成了盛唐时尚。时尚潮流在现代世界每隔十几二十年就会重来一次，但是这个在隋唐五代时期行不通。同理情况如行家看隋唐书法绘画，一看便能从各种细节中看出朝代和传承谱系，因此，本书追求了 “广” 而舍弃了 “精”，这一点在所难免，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