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天回来，或者是后天，也可能永不回来。谁若打保票说，归期一定是某天，准是撒谎。衣柜旁的行李箱，已更换三十个，始终是王越忠实的仆人。他偏执地认为 “时间完全由自己把控” 是误导人的话，多么苍白、多么循规蹈矩的生活，才能作这句话的注脚。机场候机贵宾厅最内的棕色皮沙发，是他在此处最喜欢的位子，已被他坐得起了毛，头顶柔和的弧形黄光，一并结成短暂的安全港湾。厅内服务员换了一拨又一拨，时间停留原地迎接年轻人。和往常一样的早晨七点半，他刚坐下，从双肩包里掏出余光中翻译的《老人与海》，这本书不知重读了多少遍，也不知跟随他的旅程多少次，封面因时光浸透而发黄，内页多处有绿茶蒸发的痕迹。故事结尾处，老人驾小船出海捕鱼归来，耗时费力差点丧命捕到的大鱼，已被鲨鱼吃得只剩骨架，靠岸后，力竭的他背着桅杆，挪向自己的草屋。读得越多，两个意象就越明晰：海明威在写这本书之前，被主流文学界和大众在心理上判了死刑，江郎似已才尽，而他随后写出了这本顺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在现实里，海明威用不屈和才华把自己活成了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差点儿忘了，他患有严重的可能来自家族遗传的抑郁症；另一个意象体现在故事结尾处，“老人背负桅杆”，像不像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情形？类似苏格拉底以自己的死宣告政治哲学的生，耶稣以自己的死救赎无数基督徒精神上的生。王越为自己曾经的浅薄懊悔，初读《老人与海》时，薄薄一本，觉得平淡无奇，读的次数多了，才慢慢觉出平淡背后的深刻与博大。大海表面平静，深处排山倒海。一阵急促刺耳的警铃声响起，厅内服务台匪夷所思地着火了，火势莫名其妙大了起来，他克制住皱眉的本能，表情平静，帮不上忙，自行离开，在门口撞上四个急速赶来的消防员，年轻的脸上稚气犹在。今天很幸运，飞机准点起飞。平衡和失控像钟摆，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就这样过了六十年。清脆尖锐的甩鞭声从居室的窗外传来，一位站在十字路口旁边街角的老者，每天定时甩鞭，持续五年。自从五年前彻底退休，王越爱上了甩鞭。当他甩鞭时，有人羡慕击碎他年迈的旺盛精力，有人投以不屑的眼神，有人无视，人群熙来攘往，公交车的报站声，轿车的鸣笛声，在鞭声面前，拖泥带水，混乱臃肿。在他眼里，街角是呼伦贝尔大草原，若不是腿脚不便，整个城市都是他的娱乐场。城管劝他去广场，后来也见怪不怪，不忙的时候，还亲自接过鞭子甩几下。他觉得年轻时的自己，是个地道的傻子而非笨蛋。笨蛋无可救药，傻子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任由经验遍历，剩不下透过表象看透本质的智慧，留下的全是渣滓。不过，他并不自我苛责，任性、挥霍和浅薄，本来是年轻的一部分，谁都无法割裂，时光在脑中刻痕，增加褶皱以封存智慧，七十岁的他，信奉 “放弃幻想，轻装前行。” 他有过三任妻子，不懂经营爱情，是个婚姻上的失败者。养过狗，狗太粘人，每天都得遛，增加他时间失控的尺度，弃养之后，开始养猫，猫的独立，增加他时光的幸福维度。他认为猫砂是伟大发明。曾经，开心和沮丧交织，此起彼伏，层层叠叠，长时间沉溺其中。如今能迅速抽离，变得平和、喜悦。他的墓碑上写着：无名小卒埋于此，借地一方，活过，爱过，人间很值得。夜寒如浸，虫鸣如吟。每年清明节，墓碑前总有新的康乃馨，要么由孩子们亲自送来，要么由孩子们委托亲人带来，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和绿草枯叶。

听了推荐来看的，这个故事很简单，确实很简单，但你总能在这种描写里看到自己：那个在抱怨的人是你，那个觉得抱怨没用的人是你，那个后悔的人是你，那个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人是你，那个会同情对手的人是你，那个咬牙坚持的人是你，那个无比孤独的人是你，那个最后失败的人也是你。所以看这本书我看了三次才读完，读完之后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你坐在观众席上看拳击比赛，比赛结果你知道，可是一晃神，你却发现自己带着拳击手套站在台上…

伟大的杰作。面对大鱼时，他依靠温柔的耐性和持恒的毅力；面对鲨鱼时，他用尽一切武器保卫自己的财产。大海亦友亦敌，好景总是不长，而孤独永存，不可战败的勇气也总会在温柔乡的晓夜里再次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