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这事情。我打认得几句文言文就开始看。半懂不懂地看太史公写的商君列传，到神采飞扬地看纵横长短的战国策，再到通了点经义，听老夫子们长篇累牍讲 “王正月”。真正约莫瞅出点门道，那是渐知人事以后的事情了。于是突然明白自己从前所关切的都是旧事，乃至于跟今日竟没有太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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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过往记录的颓败感，愈发激起了我对当下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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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述当下是很困难的事情。如盲人摸象，更如身处激流之中，刚要撩起一捧水，生活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看旁人纷纭地说着今日，乃至于当下的历史感，也无不是借从前的表述外壳，如同今人突地穿上古旧的戏装，说不出的怪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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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搜索一种足以描述今天的语言外壳。用历史或者童话乃至于寓言。实在不行，做几首诗也可以。但总要是从前没出现过的东西。“已发生过的，后必再发生”，这是比较低端的找异同的游戏，不足以呈现今天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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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从开眼看今日的那一刻起它就具有了历史感，而不再需要戏剧化地借助什么变革将自己推向一条曲线的某种顶点，去做它的亲历者。我一直都在亲历，这才是诗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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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翻一些鲁迅先生的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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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鲁迅看来，这些文字应该是速朽的。倘或幸而或者不幸流传下来，那适足以证明老毛病还是没改过来。但不管幸或者不幸罢，总是流传下来了，到今天还能见着。我于是看先生的文章，看那个锐意于 “启蒙” 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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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代人背着传统，仿佛也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世界。于是说不出的怪异感。有西人珠玉在前，自是要奋起直追，再看自己的传统及文化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常常非过正不能矫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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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诸人的情怀可以理解，然而也错过不少。比如这种怪异感，并不是只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怪异的时代，乃是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地要睁眼，他看到得便总是怪异。怪异源自严肃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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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笔启蒙的烂账且不说了。都是学生跟老师学，反被老师打，最后闹到不知道该不该学、学老师多少的惶惑上。这种后遗症，到今天还没有好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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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现在总算河道变宽，大河流缓了。要不要波澜壮阔，那是别人的事情。与我自己则总是有余裕去正视这第一眼的怪异了 —— 我就是抱着这种心情，重新翻开了鲁迅先生的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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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杂文固然是些他的笔墨官司，并据说 “有深意焉”，对国民性的揭露都在里头。鲁迅先生是医生出身而我不是，我看到的也就是别的，乃是他对当下的把握，及时灵敏地反馈，并从细枝末节中疏离出从过去以致于未来的理路 —— 而这才是最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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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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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 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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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里乃是谈教育，谈如何为人父母。鲁迅自然是有所见而有所思，由青年而想到未来的世界，乃至于发见了家庭教育这事情的急迫性。大有必须要解决、否则未来仍旧黑到底的趋势了。这便是常常被人提起的鲁迅文章的积极性，即对国民性 / 社会问题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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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今天看过去，还是得替从前说句厚道话。如此父母养出如此的儿子，真是改变教育观就能解决的事情吗？恐怕是很难说。今天孩子固然不用蓬头垢面在旧社会的街上转了，但仍旧不免衣着光鲜地在新社会的街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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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解决不能一劳永逸，孩子还是要转下去，山不转水转，你不转我转，一种无限逼近却抵达无期的教育逻辑对社会或有大用，对个人倒是没什么意思了 —— 有那功夫，干嘛不干点别的，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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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许一部分在在街上转，允许一部分在家里转，同时还要允许多元化，更多的人在更多场合从心所欲地转，岂不是更有念想。鲁迅先生去世后，蔡元培挽逝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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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犹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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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免做 “空头文学家”，就和文章与当下的水乳交融的联接，具有莫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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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事写写划划的人，总有一天要抬起头来去面对他生活着的世界，其中少数还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变成了诗人，歌者。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会有无边沿的孤独 等着他，无边沿的激情和禁忌等着他。这大约也是文学之不能为科学所取代的意义 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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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大学那会儿，校园里突然冒出一个诗人，拿着自己印刷的情诗到处散发，同学以为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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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即便他情诗写得不怎么样，这也是个难得的开头啊 —— 说不定正是攒着恋爱的劲头，开始睁眼看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