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这本书评了4.0第三回是本书之精华所在
《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未完成的一部小说,在许子东老师讲 20 世纪中国小说的节目里作为近代 100 年小说的开山之作来讲解。这是一部政治预言小说,身处于 1902 年的梁启超,畅想 60 年后的 “新中国”。初看起来让人觉得荒诞不经,但是慢慢读下去却饶有趣味。最令我感兴趣的是第三回,完全可以单独拎出来,作为一篇政治启蒙的科普文章来阅读。这一回还原了立宪派和革命派的辩论。从一个小说的角度来看可能颇显冗长,但是其深邃的思想还是让人无法自拔。在阅读之前,我只知道梁启超是一个维新派,从一个维新派口中说出来的革命党一定是一群祸乱国家的暴徒吧?肯定是头脑发热,逻辑简单,分分钟驳倒不值一提吧?而显然我误解了梁启超先生,他的思想之深邃实在令人敬佩,尤其是在他站在维新派反面的时候,对立宪的批判和革命的价值说的非常在理。如此洞察对手,真实地上演了一把精彩的 “左右手互博”。辩论的双方分别是支持革命的李和支持君主立宪的黄,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看到中国受尽列强凌辱,想要救国图强。从 “国体” 开始,历数我国的历史,两个人都同意中国是具备 “革命体制” 的,山头变换大王旗,几千年来变换过几十个姓,可见中国人是一直在 “革命” 的。但是对于这个 “革命” 的传统,两个人完全走出了不同的角度:对于李来说,这是我们革命的精神传统,中国是有革命的土壤的;而对于黄来说,这证明了革命的无效性,如此革来革去,换了秦始皇,来一个汉高祖,不会有本质的变化。李反驳说:这次不一样,欧洲的民政风潮已经吹入中国,大家都知道了专制政体的罪恶,革命就是要推翻满清的专制政体,所以不会再出现一个皇帝。黄接下了话,提出了革命代价论,尤其是拿法国来作例,革命死了那么多人,最后拿破仑还是复辟了。李的回应也非常可圈可点:首先他要破掉黄的攻击,指出法国大革命的暴动,并不完全是民众自己的错,而是当局引入境外势力(奥、普)介入,而使民愤爆发(这个逻辑在现在的政治辩论中也很常见,比如为法国黄马甲、美国 BLM 辩护的人都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从外部环境来找原因);紧接着,他借势开始贬损路易十六,也暗指中国皇帝,难道他们继续执政国家就会更好吗?最后,他还替拿破仑辩护,说他不管怎样还是推出了民法典,推行自由平等的精神。轮到黄反驳的时候,他没有反驳前面的内容,而是着重打拿破仑的点(显然拿破仑确实是革命派的一个弱项),他说拿破仑崛起的时点正是民族主义极盛的时代(我们的时代也是民族主义不断高涨的时代),而拿破仑却逆着风潮要把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语言的国民扭成一团,这根本不合时势。然而说道民族主义和主权,黄作为立宪派,被指是站在满人皇家的立场而不是汉族人民的立场,所以民族主义也并不是他手上的武器,反而被李拿来回击。于是黄辩解道:我不单看朝廷,也看国民,如果不颠覆朝廷而让国民拥有主权,岂不是更好?中国的朝廷和国家已经分不开了(放到现在,党和国是分不开的),况且满人和汉人已经差不多平等了。只要立宪了,用国会、政党来保证民权,保留一个虚君,像英国一样,又怎样危害了我们民族呢?这里他试图说明自己并没有背离民族主义的初衷。同时,这种方法还会很平和和有秩序。李对于黄的驳斥在于责任。不能保留满清的皇帝,因为恰是他们葬送了我们的河山。同时他指出政权只有掌握在多数人手中,国家才能安宁。黄就多数政治这一点提出质疑,点出了代议制才是更可行。并且总是统治者占少数,被统治者占多数,就是一个所谓革命党上台,如果他不尽责任,还是和现在一样的。李敏锐地发现这里有一棒子打死的嫌疑,他把黄的反驳拆开了看,说明议会里的少数是代表多数意见的少数,如果执政党不行,就会被替换。他坚持认为我们首先要像欧洲一样走人民主义,再进入国家主义,而不能直接进入国家主义。黄却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即自由政策是需要学习的,必须先经过训政的时期才能进入自由政治。并且他举例欧洲的英法也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我们首先需要通过这样的政治训练,让民众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去,学会如何参与政治生活,然后再把权利逐步交给人民,达到真正的民主政治。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 “有一位圣主,几个名臣,有着这权,大行干涉政策,风行雷厉,把这民间事业整顿得件件整齐,桩桩发达” 使得民智开民力足,如此还不会变成多数政治吗?李继续打清政府这个薄弱点,认为如今的清政府不可信,就算皇上仁慈,但是权力总不是只在皇上一个人手上的,真正的权力总是在王公大人的手中,皇上自己也是有心无力。反过来,李问黄所谓 “志士运动” 指的是什么?当然指的就是和平的运动,比如振兴实业、教育、著书、作报、演说、养义勇这些。这恰恰掉入了李预设的陷阱之中,他于是大谈中国的官场乱象,并且指出若是这样搞,恐怕还没搞出头,国家就先被这些人败坏光了。(慢是不行的,就是要快,要狠)走负面路线,黄也有话可说,他无情指出革命党年轻人的人品也不怎么样,举着自由民主的大旗,伤风败俗,反而玷污了这四个字。若是他们来革命,恐怕中国要比法国大革命还要惨(事实上在中国发生的那个大革命好像确实也很惨)辩论上半场的最后一个议题是中国有没有民间自治的能力,李当然是认为有的,但是黄却认为完全不成熟。李则反击那难道我们就应该相信满清政府,与虎谋皮吗?辩论进行到这里似乎进入了一个各说各话的死胡同,梁启超也适时收手安排了一个喝水的情节,然后在之后重新开启辩论。辩论的下半场由黄开启话题,他指出中国国情的特殊 —— 若是革命,不仅仅是党派和党派之间的角力,还有外部势力的干预。而外部势力的干预可能会影响革命的结果,甚至坐收渔翁之利。李则巧妙地回击,把 “外国” 称作 “文明国”,如果我们也依寻 “文明国” 的规矩,那么他们也会敬爱,对待我们的态度也不会像对待一个野蛮国一样。这个答案落入了黄布下的陷阱,他接茬道:哪有什么文明野蛮,强权便是文明。接着,黄再发起一轮攻势:现在的世界被利益捆绑,如果中国被革命党搞乱起来,外国也没有钱赚,这个时候外国一定会介入平乱,革命党不光要面对清政府还要面对列强,怎么可能成功呢?这一举激怒了李,但是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论点来反驳,只能强调中国人的血性,不能做外国人的奴隶,要为了自由死战到底。这显然不是理智的答案。到此黄代表的立宪派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只需要补一句:难道全国人都像你一样血性吗?李只得回应道:你是小看我们同胞吗?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诛心了,显然是招架不住,几个来回之后就被戳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如果革命过于急躁,说不定还不如立宪来得稳当。李最后还是尝试回击了一波,再指出当下之乱局是由清政府官员的软弱造成的,立他们的宪难道外国就不会干预吗?还提及了一首叫做《奴才好》的打趣古乐府,其中开头说道:“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古人有句常言道:臣当忠,子当孝,大家切勿胡乱闹。满洲入关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 所以,必得要用一次天翻地覆的革命,号召起底层民众的斗志。而黄巧妙地接过了中国人的奴性这个话题,重申唤醒民众要依靠教育,要下慢功夫,要有秩序地开民智,养民德,蓄民力。当双方又回到自己的观点之时,辩论就结束了。结束之后,作者还特地说明:他们虽然观点截然不同,但是完全不影响私交,还是好朋友!这也值得今天的我们警醒。整场辩论梳理玩明显得看出,上半场双方的舌战十分焦灼,而到了下半场,革命党就略显颓势,而立宪派更占上风了。这当然因为梁启超自己的政治立场,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他从革命党的角度对于立宪派的批判(或者从他自己的角度可称为反思)也一针见血,足见其思考的深入。从最后黄的发言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无奈,同时对自己道路的坚守:讲到实行,自然是有许多方法曲折,至于预备工夫,那里还有第二条路不成?今日我们总是设法联络一国的志士,操练一国的国民,等到做事之时,也只好临机应变做去,但非万不得已,总不容轻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通篇读下来,我的历史观念又更丰富了一些,以前只认为革命是 “天下大势”,维新改良都是 “逆历史潮流” 的 “反动派”,他们在这种有正确道路的唯物主义史观中,常常是像跳梁小丑一般的角色,是那种我当然可以夸两句,但是它完全不符合历史规律的理论。这是我接收到的历史教育(或许是我自己学的问题),一个有正确答案的历史。但是历史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尤其是当我们把自己放回到历史情境中来的时候,更能够同情地理解种种思想背后的逻辑。如何将自己放回历史的情境中去呢?我想,阅读这些资料就是途径之一,真正地去读他说了什么,而不是简单只看历史的评价。除此之外,再次阅读这一回目,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有大量对话在当今的舆论空间中也可以找到:比如关于民族主义,关于境外势力,关于激进与保守,革命与改良,关于自由民主和专制…… 如今的讨论在我看来也没有跳出黄李对话所论及的范畴太多。再一来,我们还能从这回里学到辩论的技巧,而通过文字我们更容易穿透到辩论的逻辑之中而不仅仅是气场和表现。总之,读完之后迫不及待写下这一点感悟,留待日后再来回顾。只可惜,如此辩论恐怕在当今的言论空间中,也很难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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